近日，尼日利亚北部卡诺州一社会团体向州议会请愿，希望恢复在前任州长阿卜杜拉希·甘杜杰（AbdullahiGanduje）时代被罢免的萨努西（SanusiLamidoSanusi）的酋长地位，并要求现任酋长阿米努·阿多·巴耶鲁（AminuAdoBayero）退位。笔者恰好有幸于2023年9月至12月在卡诺的巴耶鲁大学交换期间，获得了参观卡诺酋长王宫的机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受到了酋长本人的接见。如今的风波，是一个观察卡诺州乃至整个北尼日利亚酋长制度，及其与政府关系的好机会。
卡诺酋长王宫院墙上的历代酋长简介，作者摄
一、参观王宫与觐见酋长
卡诺酋长制度历史悠久，最初的酋长国建立于公元11世纪前后，历经多个朝代，是当时卡诺地方的最高统治者。英国殖民时期，以卡诺酋长国理事会（KanoEmirateCouncil）的名义，将传统的酋长制予以保留。自那时起，酋长的实际权力逐渐削减。如今的酋长们，没有宪法权力，但能够发挥巨大影响，因为他们被视为宗教与传统的守护者。尽管酋长居于宫殿内，民众见酋长甚至需要行跪拜大礼，但当地的老师们大多表示，“酋长更接近人民”。2023年12月上旬，在留学生活即将结束之际，在经过多次申请和长时间等待之后，我们八位留学生，在老师的陪同下，到位于卡诺城中心的酋长宫殿参观，并按照传统礼仪受到了酋长的接见。
卡诺王宫正门，作者摄
卡诺酋长在城内拥有一块专属区域，以及一个大清真寺。王宫正门是一个高塔形建筑，为古代西非常见的风格。房顶之上悬挂一面黑底白字的旗帜。如果旗帜高高飘扬则表示酋长在宫内，如果旗帜降落，则表示酋长外出。酋长日常生活的区域，以及最豪华的宫殿，在王宫最深处。不知为何，一大群蝙蝠盘旋在深宫上空，其它空域都没有。
王宫上空的飞鸟，作者摄
根据礼节，民众见到酋长时需要下跪（外来者以欠身蹲下代替），并不断歌颂酋长，祝他的王朝永远延续，祝他和家人健康平安，并且表达对酋长的感谢。完成之后方可落座。酋长面前铺着一块大地毯，众人和他隔着一定距离，其左右两旁各有一个仆人代为传话。两人趴在地上，酋长说了什么，都要由他们大声再发布一遍。酋长除了眼睛之外，身体其他部分都不外露。当他需要说话时，要摘下口前的纱巾，两个仆人会迅速起身，用手臂围成一圈，将酋长遮挡其中，不让人观看酋长脱下面纱的过程。酋长座位背后的墙上，都是用阿拉伯语撰写的经文。王宫内大部分装饰性的文字，也都是经文。这也体现了卡诺王室的某种历史特征，包括在古代所接受的影响、秉持的价值观。
卡诺酋长阿米努·阿多·巴耶鲁（来源：wikipedia）
现任酋长阿米努·阿多·巴耶鲁（AminuAdoBayero）于2020年3月9日登基，接替被废黜的萨努西。接见我们的时候，他只有简短的发言，语气并非居高临下，总体上是祝我们学有所成。他还开了一个小玩笑，他问道：“你们当中有叫阿米努的吗？”我们回答说没有。他说：“真遗憾，没有人和我同名，看来我这个名字不够出名呀！”
接见我们之后，酋长还要进行每日例行的“上朝”，在刚进王宫大门的一个偏殿里进行。所有王室工作人员，每天都要觐见一次酋长，向他祝福。酋长进出宫时，队伍浩浩荡荡，有人在身后吹着传统乐器奏乐，场面宏大。而在酋长接见我们时，从等候的休息室，到觐见酋长的路上，都有专人进行歌颂。即见到我们的时候，就开始高声说话，大概是歌颂酋长，也歌颂我们这些客人。这种负责歌颂的角色，隔几米就有一组。
二、酋长罢免事件
2020年3月，卡诺州政府以萨努西对州政府的合法指示和州长本人“完全不尊重”（disrespect）的名义决定将其罢免。[[1]]政府同时表示，萨努西下台是“为了维护有千年历史的卡诺酋长国的圣洁、文化、传统、宗教及威望”。[[2]]随后，萨努西退位，并在警察带领下流亡到尼中部的纳萨拉瓦州（Nasarawa）。
前任卡诺酋长萨努西（来源：aljazeera）
萨努西出生于1961年，曾在银行和金融系统工作，在尼日利亚政界、商界和宗教界都有较大的影响力。他本人一直以改革派的面貌示众，并因揭露腐败现象而闻名。他是一共拥有超过五千万信众的尼日利亚伊斯兰教提加尼苏菲教团（Tijjanniyah）的领袖，并于2009年至2014年担任尼日利亚央行行长。在尼央行任职期间，他向社会披露了尼日利亚国家石油公司本该汇入国库的200亿美元不翼而飞的消息，这一欺诈指控，使得时任总统古德勒克·乔纳森（GoodluckJonathan）将其停职，随后于2014年2月将其解雇。
2014年6月8日，萨努西登基成为卡诺酋长，他将这个岗位描述为“终身的抱负”。[[3]]虽然不久前才“因言获罪”，但是在酋长任上，他依然大胆发表意见。比如，在尼日利亚北部，许多家庭无法供养他们为数众多的孩子，就将这些青年们送到传统宗教学校接受教育，实际上中断了家庭对他们的接济。这种现象导致大量青年在路边乞食，成为博科圣地（BokoHaram）等极端势力滋生的温床。我们刚到卡诺时，从机场到学校的路上，透过车窗望去，路边就有许多这样的青年学生。萨努西批评这一现象，并希望政府采取措施。
作为宗教领袖的萨努西，还批评尼日利亚北部的宗教保守主义思潮，认为许多做法不利于控制人口，还有其它负面影响，如阻碍女孩受教育等。事实上，在成为酋长前，他就批评了北部部分州采用伊斯兰教法的举措。他认为这些州的领导人所做的，可能导致北部地区更加贫困，和南部地区差距拉大。
在被州政府宣布废黜之后，萨努西并未表示反对，他呼吁人们保持冷静，支持新酋长。他通过媒体发布视频表示：“真主在他的无限智慧中愿意我成为卡诺的酋长，所以我于2014年登基。我已经在王位上待了六年。但今天，真主也愿我离开宝座，我真诚地接受它。”[[4]]尼日利亚现代史上也曾发生过废黜酋长的情况，如1963年，萨努西的祖父萨努西一世就因类似理由被废黜。1981年，这类事件再次发生。前几次的废黜事件都在卡诺引发了暴力抗议或骚乱的情况。但是当萨努西被废时，卡诺的局势保持了稳定。
三、酋长与选举制政府
关于罢免萨努西的原因，其支持者认为最直接的原因是其反对时任州长甘杜杰在竞选中获得连任。还有一大原因是，萨努西指控甘杜杰政府涉嫌腐败。由此可见，萨努西被废的背后，是尼日利亚现代政府体制与传统酋长制度之间的较量。之所以酋长的变动和存废会成为地区政治的热点，是因为民众对传统酋长制又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复魅”，而这种转向传统的思潮背后，是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
早在决定罢免之前，甘杜杰政府就对卡诺的酋长国进行了再划分，将其分为五个不同的酋长国，并分别任命了四位酋长，其级别与萨努西相当，这一举措又一次削减了卡诺酋长本就不多的“权力”。同时，甘杜杰政府也指控萨努西曾涉嫌贪腐，甚至启动了调查程序。无论如何，传统制度如何与现代体制融合的问题，一直为尼日利亚社会各界所关注，这一问题依然十分重要。
在现行制度下，酋长王室需要依靠政府财政供养，而政客们则需要在选举期间得到酋长的支持，因为他们对民众拥有不可忽视的巨大影响力。可以说，酋长成了选举制度下，民众与政府之间的桥梁。甘杜杰政府废黜萨努西的最大原因恐怕就是其对2019年选举结果表示反对。甘杜杰来自尼日利亚目前的执政党——全体进步大会党（APC），他曾在1999年至2003年，以及2011年至2015年两度作为拉比乌·宽夸索（RabiuKwankwaso）的副手担任副州长。2015年，甘杜杰当选州长，与萨努西旷日持久的一系列冲突，是他第一个任期的重要特征。2019年，他击败来自新尼日利亚人民党（NNPP）的阿巴·卡比尔·优素福（AbbaKabirYusuf）获得连任。
卡诺州长阿巴·卡比尔·优素福（来源：wikipedia）
阿巴在2023年的选举中获胜，成为卡诺州长，引发了反对党对选举结果的质疑，此事最终经过了尼日利亚上诉法院和最高法院的两次裁决。他是老州长宽夸索的女婿。宽夸索将自己的政治理念发展成为一套学说，被称为“宽夸索主义”（Kwankwassiya），其支持者构成了新尼日利亚人民党的主体力量。该党在卡诺势力最大，在其他州影响较弱。该党领袖和支持者头戴特殊款式的小红帽，已经成为一种象征。虽然部分批评者指责该党的理念，如甘杜杰就曾批评宽夸索，称其举措为“教父主义”（Godfatherism）[[5]]，但他们在卡诺居民当中支持率很高。
在卡诺期间，我们曾打算邀请一同留学的其他国际学生到我们住处聚餐。但原定的那天，刚好是尼日利亚上诉法院审理卡诺州州长选举一案宣判的日子。当时，阿巴被认定选举资格无效。此事可能在卡诺引发骚乱，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的聚餐只能作罢。那段时间里，我们联系的，每天接送我们上下学的摩托车司机，把常年戴的白色小帽换成了红帽。我打趣问他说：“您换了帽子？”他骄傲地大声回答：“宽夸索主义！”（Kwankwasiya）。2024年1月12日，尼日利亚最高法院驳回了上诉法院的裁决，确认阿巴·卡比尔·优素福为卡诺州正式当选的州长。
王宫院墙上的历任酋长像，作者摄
发动请愿要求重新考虑萨努西酋长职位的团体在给卡诺州议会的信中表示，他们认为萨努西的免职在人民中造成了分裂、动荡和不必要的紧张局势。他们相信，“萨努西阁下的复职将促进卡诺州与邻近社区的团结、和平与稳定”。[[6]]很明显，这只是支持者的说辞，倘若再更换一次酋长（也难以实现），或许难免更多的不安与风波。
作为历史遗产的酋长制度，在面临诸多挑战，传统与现代相混杂的世界，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良性作用，和现代政府一起促进社会治理，依然需要更多的探索与改革。
